夏慕士叫我來這裡,這樣才能毀損我的名聲。有時候就是要摧毀所有的附加物,才能戰勝你的自我。
酒鬼蘇里曼一二四六年二月,孔亞
在酒精的催化下,我喝醉時曾經看過許多瘋狂的幻影,但是看到偉大的魯米走進酒館大門實在太離奇了。連我都不敢相信。我在自己身上用力掐了一下,但是那幻影仍然沒有消失。
「嘿,希里斯托啊,你拿什麼東西給我喝啊?」我喊道。
「我剛剛喝的那瓶酒一定是什麼強烈的玩意兒。你絕對猜不到我現在幻想看到了什麼!」
「噓,你這個笨蛋!」我背後有人低聲說道。
我回頭想看看是誰叫我安靜,卻看到酒館裡的每一個人,包括希里斯托在內,全都瞠目結舌地看著大門,讓我不禁嚇了一跳。整間酒館陷入一種詭譎的寧靜,就連趴在酒館角落裡的狗—沙奇—兩隻耳朵鬆垮垮地黏在地板上,也一臉困惑的樣子。波斯地毯商人也不再唱那些他稱之為歌曲的可怕曲調,只是站在那裡,左右搖晃,下巴抬得高高的,正是酒鬼誇張地故作正經,假裝沒有喝醉的模樣。
最後是希里斯托打破了沉寂。
「毛拉納,歡迎光臨本酒館」他的聲音裡溢滿了禮貌與周到。
「看到您光臨小店,真是倍感榮幸。您需要什麼嗎?」
我連續眨了好幾次眼睛,這才終於意識到一原來真的是魯米站在這裡!
「謝謝你」魯米不太自然地笑著說。「我想買點酒。」
可憐的希里斯托聞言大吃一驚,連下巴都差點掉下來。等他終於回過神來,這才帶著魯米坐到最近的一張空桌子,剛好就在我旁邊!
「色蘭,祝你平安」魯米一坐下就跟我打招呼。
我也回禮,隨口講了幾句客套話,但是完全不知道講的話到底對不對。魯米的神色冷靜,身上穿著昂貴的長袍與精美的深褐色外套,看起來跟這個地方格格不入。
我靠過去,放低音量說:
「我如果問,像你這樣的人到這裡來做什麼,會不會太失禮?」
「我在接受一項蘇非教派的考驗」魯米說著,對我眨眨眼,好像我們是好朋友似的。
「夏慕士叫我來這裡,這樣才能毀損我的名聲。」
「這是一樁好事嗎?」我問。
魯米笑了起來。「呃,那就看你怎麼看這件事嘍。有時候就是要摧毀所有的附加物,才能戰勝你的自我。如果我們太依附家庭,太依賴我們的社會地位或是本地的學校與清真寺,甚至到了阻礙我們跟真主團聚的道路,我們就必須拆除這些附加物。」
我也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聽錯,但是不知怎地,在我這顆昏昏沉沉的腦袋聽起來,他的解釋完全合情合理。我一直懷疑那些蘇菲教徒只是一群有趣的瘋子,專做各種稀奇古怪的事情。
這會兒,輪到魯米靠過來,並以低聲細語的音調問我:「如果我問你,你臉上的疤是怎麼來的,會不會太失禮啊?」
「恐怕那不是什麼有趣的故事喲」我說。
「有天晚上很晚了,我在走路回家的路上遇見了這麼一位保安警察,打得我屁滾尿流!」
「他為什麼打你呢?」魯米露出真心關切的表情問道。
「因為我喝了酒」我指著希里斯托剛好擺在魯米面前的酒瓶說。
魯米搖搖頭。起初,他似乎完全摸不著頭緒,好像不相信會有這種事情發生;可是過了不久,他的嘴角微彎,泛起了一個友善的笑容,就這樣,我們天南地北地聊開了。我們一邊吃著麵包和羊奶乳酪,一邊談論信仰、友情和其他生活中我以為早就忘記的事情,不過我很開心,因為我從心底又把這些事情給爬梳出來了。太陽下山後不久,魯米起身準備離開,酒館裡的每個人都跟他道別,那場面真是盛大呀!
「你還沒跟我們說為什麼不能喝酒咧,怎麼可以走呢?」我說。
希里斯托皺著眉頭,趕忙衝到我身邊,擔心我唐突的提問會冒犯了他的貴客。
「噓,蘇里曼,你幹嘛問這種事情?」
「不,我是認真的」我堅持地看著魯米說。
「你已經見過我們。我們不是邪惡的壞人,可是人們卻一直說我們就是壞人。你倒是跟我說說看,只要我們循規蹈矩,又不傷害別人,喝點酒究竟有什麼不對?」
儘管屋角的窗戶是開著的,但是酒館內的空氣卻突然變得凝窒沉悶,充滿了期待。我看得出來,每個人都很好奇,不知道他的答案是什麼。然後憂鬱、仁慈、清醒的魯米走到我面前,說了這麼一段話:
如果喝酒的人
內心深處藏有溫柔,
那麼在喝醉酒時
就會表現出來。
但是如果他內心藏著憤怒與自大
那些也會表現出來,
正因為大多數人都是如此,
所以才會每個人都禁酒。
屋內陷入短暫的平靜,因為我們全都在思考他說的話。
「朋友們,酒不是完全無害的飲品,」魯米用一種全新的語調對著我們大家說,他的聲音是如此的鏗鏘有力威嚴十足,但是又如此的沉著而堅定,「因為它會讓我們暴露出最壞的一面。我相信我們最好還是戒除這樣的飲品。但是話雖如此,我們也不能把我們該負的責任,全都歸心到酒精的頭上;我們應該努力改善的是我們自己的憤怒與自大,那才是更要緊的事。歸根究柢要喝酒的人仍然會喝,不喝酒的人也不會去喝;我們沒有權利將我們自己的想法強加到別人的身上。宗教是無法強迫的。」
這番話讓某些酒客衷心地點頭稱是,但是我呢,我卻喜歡舉起酒杯敬酒,因為我相信每一個智慧的珠璣都值得舉杯慶賀。
「你是一個好人,有寬大的心胸」我說。
「不管別人如何批評你今天所做的事—我相信一定會有很多閒言閒語—但是身為伊斯蘭學者,你卻有這個膽識走進酒館,不帶批判的眼光跟我們談話,是太勇敢了!」
魯米友善地看了我一眼,然後攫起他連碰都沒碰的酒瓶,離開酒館,走進夜色的微風中。
愛的哲學課
雲遊僧與詩人魯米